每一次溶栓,醫生都緊張,比病人,比家屬還要緊張。
我是一個 ICU 醫生。
下午 3 點,接到劉醫生的電話:你在醫院麼,有個病人在急診室…你能過來一下嗎?
急診室就在監護室樓下,嗖地跑下樓梯,在醫院上班的時間內,我從來不穿影響行動敏捷的衣服和鞋子,以便快速靈巧地穿行在過道和樓梯上,隨時以“逃命般”的速度跑到。這是多年“on call”保留的習慣。
迎麵看見劉醫生正護送病人去磁共振室檢查。
“77 歲,兩個半小時前突發右側偏癱和失語”。劉醫生看見我迎麵而來,用最簡單的話把病情報給我聽。我下意識地迅速看了一下手表。
一個瘦小的老太太口眼歪斜地側臥在平車上。兩個眼球怪異地向左側凝視,口角的嘔吐物散發著腥臭的味道。頭發上,衣服上斑斑漬漬,星星點點。她還在不斷地幹嘔。她的左手,靈活而無意識撕扯著被單。右手右腳軟軟地垂下來。有明顯的偏癱表現。
“頭顱 CT 做了麼?”一眼看去,我大概已經可以判斷病情。腦梗塞的病人,還在寶貴的溶栓時間窗內。
早我一步的神經內科劉醫生,已經充分判斷過:“頭顱CT沒有顯影,沒有明顯的禁忌症,血的化驗結果還沒有出來,我覺得來得及加一個頭顱MRI,充分判斷一下範圍。”
劉醫生已經急得很,病史報的象加急電報。
不,是病情急得很。
血栓堵住了腦部的血管,導致病人的右手右腳失去功能,語言功能受損。時間還短,如果此刻迅速用上溶化血栓的藥物,血栓被溶解,癱瘓的右手右腳就能重新動起來。但是如果不能溶解,她的這部分功能就永久喪失了。
癱瘓的病人,生存質量會極其糟糕,長期躺在床上,大小便不能自理,癡呆……生活從此走到泥潭中去,艱難無比,也拖累子女,醫療欠缺充分保障的病人,境遇就更加糟糕。
血栓可以安全有效融化的“時間窗”是距離發病 3.5 個小時。
爭分奪秒搶時間
我們隻有一個小時時間去做所有的準備工作,這些工作的結果,將會給病人帶來截然不同的兩種生活狀態:好轉,或者永久的癱瘓,這是冰火兩重天。
不懂醫療的家屬還不覺慌張,深知後果的神經內科醫生已經在掐著秒表計算時間。
磁共振室門口七手八腳一陣亂,因為是臨時的“加塞”MRI,病人和家屬都沒有準備好,本來輪到的病人正在大聲抱怨。
手忙腳亂地給病人摘掉身上的首飾,死扣的項鏈,繩結的手鏈。拔掉輸液的鋼針,抽掉金屬扣的皮帶,一邊叮囑必需要抱著病人進去檢查的家屬,把手機,信用卡,全身的金屬東西都搜查一遍。
躺在平車上的病人這時又開始大聲作嘔。嘔吐物淋淋瀝瀝從擔架上滴下來,熏人的氣味,讓旁邊的人頓時退開一尺。
“快!”劉醫生不顧惡心的嘔吐物,一邊手忙腳亂做準備,一邊催促。
被“加塞”MRI擠到後麵去的病人和家屬,在周圍不耐煩地抱怨。亂成一團,罵聲和指責,抱怨和焦灼,形成一團讓人心煩的氣場。
不指望旁人能理解醫生要承受的壓力和麻煩!有必要解釋,但是,沒空,沒嘴,沒精力,謝謝理解!真想長出一個忍者神龜的殼,承受所有冷箭,騰出手來快辦正經事。
病人被家屬抱著進了磁共振室,躺在檢查台上,不停地躁動和幹嘔。
“看住她,讓她盡量不要動,堅持2分鍾。”劉醫生盯著病人,和影像科醫生一起看著操作。
“ICU 準備床位,77歲,腦梗塞病人,準備溶栓,阿替普酶準備好。”我趁這個時間給 ICU 打電話。我們 ICU 醫生是醫院的保障團隊,很多專科做高危操作的時候,都需要借助 ICU 這個保障平台。
這個病人年齡偏大,枯槁和瘦弱的程度,讓她看上去比 77 歲更大。這大概是劉醫生覺得不靠譜,需要我來幫他一起判斷的理由。越衰老的病人,血管越容易出狀況,溶栓以後出血的風險也越大。
醫生的搭檔都習慣不必交流,彼此需要做的事情都心知肚明,關鍵的時刻一攻一守,就可以默契地把危機渡過去,他看住病人檢查,我安排盡快準備溶栓。
“左側顳葉好大一片,就一個 DWI 序列就可以了。”一分鍾也不肯耽擱,劉醫生袖子上沾了惡心的嘔吐物也不去理會了,馬不停蹄把病人送進重症監護室。
“鮑醫生,再去告知一遍,把溶栓同意書簽好。”
“胃管,導尿管,所有有創操作都不做,馬上化好阿替普酶。”
“小杜,核對確認一遍所有化驗單。”
重症監護病房勝在人多,象一個配合有序的隊列,轉眼間把所有的準備工作做好。
2小時55分,開始溶栓
劉醫生,和 ICU 幾個住院醫生,一起盯著監護儀,盯著病人不能活動的右手右腳,緊張,焦灼,迫切。
腦梗塞的溶栓不是困難的操作,也不是什麼新鮮的技術,但是對每一個病人來說,都可能是截然不同後果:融通了,痊愈。不通或者腦出血,病人終身殘疾或者死亡。
所以每一次溶栓,醫生都緊張,比病人,比家屬還要緊張。
一個小時,溶栓藥物推進血管,查語言功能,查右側的肌力,病理反射。略略鬆一口氣!神經內科醫生片刻沒有離開床邊。
兩個小時,再判斷……
半夜,打電話再問有沒有改善,有沒有血壓波動,有沒有口腔出血,有沒有繼發癲癇表現,有沒有消化道出血,手腳的活動度怎麼樣了?……最牽腸掛肚的人是醫生。
清晨,醫生上班都很早,7:35,一堆人圍著昨天溶栓的病人,看劉醫生做神經係統查體。瘦小的老太太已經恢複簡單的對話功能,聲音暗啞模糊,但是回答的都正確,昨天怪異的左側凝視已經消失。
癱軟的右手,可以舉過頭頂,可以不太靈活地比一個“六”的手勢。右腳靈活自如,肌力和左腳相差不遠,將來走路不成問題。
啊~…咦~…呦~…哇塞~..
ICU 幾個還沒有接觸過溶栓的住院醫生一陣狂甩表情包,發出欣喜的感歎。治療的結果向我們最希望的結局進發,而且還有進一步改善的餘地。
劉醫生很高興地向 ICU 醫生拱手:謝謝,謝謝。他肯定是忘了,病人並不是他的親戚,朋友,熟人,這隻是他昨天治療的一個病人。視治療為己任的時候,就會這樣:每一個促進結果的幫助,就好像是在幫自己的忙,忙不迭地要感謝隊友。
我沒在說一個勵誌的治愈係故事,這是醫生每天極其普通的日常工作。
掐著秒表爭取時間的時候,醫生比家屬還要急切。
藥物推入血管的時候,醫生比家屬還要緊張。
病情大幅度改善的時候,醫生比家屬還要欣喜。
中國的醫生,現在身負太多的壓力和痛苦,但是如果能夠享受疾病治愈的過程,那負重前行的目標就沒有迷失。
專業嫻熟,內心純真,拿得起技術,放得下煩憂。
同行們,共勉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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