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2019年12月31日到現在,我所在醫院的病人越來越多了,以發熱門診為例,目前每天病人的體量已經是醫院平常病人數的10多倍,我們醫院還在距離市中心比較偏的醫院。冬季本身就是流感高發季,容易出現發熱和呼吸道感染等問題。這群病人裏有流感病人、普通感冒患者。當然,也有一部分是新型冠狀病毒感染者。不過,很多患者現在都還沒被檢驗。以往流感、感冒病人可能會去呼吸科或者兒科看病,現在都聚集到了發熱門診,所以人流量很大。
如今,各個醫院的床位已經爆滿了,救治能力到了極限。
作為醫院,我們的任務是診斷和收治疑似病人,確診則是由武漢疾控部門負責。
我們都知道新型冠狀病毒的檢測已經有試劑盒。
這兩天武漢衛生係統將檢測的權限下放給了三甲醫院,即試劑盒發到醫院。
有些醫院是試劑盒不夠用,有些醫院則沒有檢驗的條件。
新型冠狀病毒按甲類傳染病進行防控,檢驗需要有專門的實驗室。
即使一些三甲醫院,也沒有這樣的實驗室,現在建也來不及。
它首先需要一個負壓實驗室,氣流隻能進不能出;
實驗室的潔淨度、通風係統、消毒滅菌都有很高的要求。
如果不具備條件去做檢驗,很可能會出現病毒泄漏的情況,實驗室成了汙染源,醫院也就被汙染了,很可怕。
現在回想衛生係統應對新型冠狀病毒的過程,有很多需要思考的地方。
實際上,一開始,整個形勢都是可控的。
新型病毒最先在武漢出現時,是由武漢衛生係統自己監測到的。
2019年12月31日,武漢衛健委就通報,發現27例感染者。
那時大家還不知道這種新型肺炎是什麼東西。
發現之後,他們對這些患者也進行了嚴格的隔離。
1月9日,專家們就確認了病毒是什麼,兩天後,病毒的基因測序也做完了。
這從應對上來說是非常迅速的。你想武漢市有1100多萬人口,出現了20多例病例,在流感嚴重的背景確認一種新型的肺炎,是不容易的。這是需要肯定的地方。
問題出現在後麵。
27例病例出現後,武漢衛生係統采取了內緊外鬆的政策。
“緊”是及時發現病例,並做了嚴格的隔離和應對。“鬆”則是卻沒有大範圍地公告社會,讓大家對疾病提起警惕,也沒有號召大家戴口罩。
這次,係統內部沒有意識到控製這樣性質的傳染性疾病,如果沒有社會麵的支持,是很難的。
社會支持包括什麼?
首先要號召公眾停止人員的大規模流動,不要有大規模的聚會,戴口罩、洗手這些也需要提醒。
應對新型冠狀病毒不是衛生係統一方力量能做成的。
你想一下,老百姓沒有意識到事情重要性和嚴重程度,大家就會放鬆警惕,也才會出現後麵四萬人吃家宴的事情。
這種意識缺乏的狀態會一直延續到發病期,即人是生病了,但對方覺得不嚴重,也不會來醫院。
正值中國南方農曆小年,武漢百步亭社區四萬人吃家宴(中新社供圖)
這也跟疾病的特點有關係。新型冠狀病毒攻擊的靶點是血管緊張素轉化酶(ACE)。
這個東西豐富地存在於肺部。
因此,被感染者最初表現出來的症狀不是非常嚴重。
我們知道流感患者會出現發燒、流涕、幹咳、咳痰。
新型冠狀病毒的感染者最初可能隻是沒有力氣而已,幹咳或者低燒,甚至有的人體溫就比正常高一點點,測溫都測不出來的。
也有些人還處在潛伏期,沒有任何表現。
新型冠狀病毒在某些方麵跟SARS有些相似,但表現出來的症狀看起來又比SARS輕,所以就有了忽視。
但,不嚴重並不代表沒有傳染性。
現在看來,這可能是疫情擴大的關鍵點。
新型冠狀病毒與SARS不同的部分,恰恰是它比較快傳播的因素。
後續的病人突然增多,跟發病狀況不嚴重的患者或者病毒潛伏的患者是有關係的。
我們第一波發現的病人因為市場感染,但到了第二波,病人就跟市場沒有關係了。
所以,如果一開始,患者症狀很重,病毒變異得也很快,在應對上,大家可能就是另一種態度。回頭想來,這個病毒比非典還難琢磨,它飄忽不定,在有的病人身上表現很輕的症狀,而如果病人不住院,繼續傳播,他傳播的人可能又是很重的病症。
某些程度上來說,這次的大意應對跟武漢沒有吃過SARS的虧也有關係。2003年非典,武漢的病例很少,幾乎沒有什麼影響。你看北京和香港,當年非典這麼嚴重,這次就非常重視。我剛開始跟身邊的醫生朋友溝通時,他們對這個事情也不是特別放在心上。
我所在醫院的呼吸科門診,從12月31日開始,防護等級其實是做的比較高的。但我們醫院其他科室,客觀講,那時防護力量並不到位。有些病人因為其他症狀進來,病情也在潛伏期,完全看不來他有問題,在接觸的過程中,就出現了感染醫護人員的情況。在此之後,我們醫院也做了非常嚴格的防護。就連後勤部門,都戴口罩,每天量體溫,做防護。
我是武漢人,卻對非典有著深刻的印記。
當時我在北京讀書,我們學校封了三個月。
學校裏也是禁止流動的。
我們每個人發了一個牌,去了這個食堂吃飯,就不能去另外一個食堂,寢室之間也不能串門,一切目的都是為了防止出現感染。
那時,我看了很多網絡上各種關於非典的信息,覺得很可怕。
這次病毒到來,我從一開始就很焦慮,我勸說我的家人,他們依然不是很在意。
前兩天,國家衛健委專家組的專家不是被感染了嗎?
他當時防護很好但還是倒下了。
這讓我的家人,包括社會上的人群開始重視起來了,覺得這是個事情了,要重視了。
2020年1月10日對武漢或者是各家醫院來說都是一個節點。
在此之前,跟華南市場有接觸且發病的病患都已經做了隔離應對措施。
沒有想到的是,潛在的傳染者開始不斷發病,在1月20號,武漢通報兩日之內新增100多個病例,這其實是潛在的傳染者傳染了新的人。
在我們看來,這個時間段代表著第二波爆發期的到來。
這個時候,我們前麵說檢驗手段已經出來了。
但有些醫院即使有試劑,也架不住患者那麼多,隻能對於嚴重的患者優先進行確診檢測,病情輕的先不檢測,讓他們回家。
這跟SARS後麵的應對是不同的。
那時,即使沒有檢測手段,醫生可以根據病人的流行病史和病症進行判斷,對於疑似病例進行隔離。
這次沒有做到,很多疑似症狀的患者回了家。有的醫院這段時間收到了病人的投訴。說醫院不給他看病。但事實上,這位患者先去了一個醫院,他看到人多,就換到另外一個醫院,結果排隊也很長,再換醫院。
現在醫院的發熱門診、呼吸科門診,基本都要排隊四五個小時。
這樣的患者如果後麵確診為新型肺炎,很有可能就會傳染更多的人。他來回醫院乘坐公共交通工具的話,也是很大的一個風險。
不得不說,我們對疾病的認識是不足的。
從昨天起,衛生部門決定對發熱患者進行定點醫院集中診治,這是好的方法。就像之前北京的小湯山,可以防止患者的流動,我希望能看到好的效果。其實,如果看規律,2003年非典和現在的出現的新型冠狀病毒,都是出現在大的交通節點城市,人口密度大。武漢這次疫情最厲害的兩個區,也是人口密度都極高,每平方公裏好幾萬人。
病毒的傳播是跟人口密度有很大關係的。我們認為大爆發期還沒有到。最危險的時候是春節之後,大家返回去上班,人員往一線城市彙聚,到了人口更密集的地區。這幾天大家都看到專家的那句呼籲,“能不到武漢去就不去,武漢人能不出來就不出來”。其實剛開始我們就聽到傳言說要封鎖整個武漢,沒想到今天真封了。
我們自己判斷,新型冠狀病毒的傳播情況可能要一直延續到5月,判斷源於兩個事實:
一方麵是防控手段不斷跟上,另一方麵新型冠狀病毒怕熱,等天氣熱起來了,也能對病毒起到作用。我們現在心裏做了要到五一的準備。
這個時候,我想說,作為武漢人,我們的家鄉在這裏,事業在這裏,我們想保護這個城市。